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赵宜
从“第一次亲密接触”的至尊浪漫到“总裁在上我在下”的简单粗暴,从历经“修仙之路”的张小凡到“梦回大清”的小薇,经历了近20年的发展,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网络文艺的旨趣发生了显著变化。从“非主流”文化到用二次元、表情包重新定义日常生活审美,进而改写社交网络的信息交流语法,近10年来,通过“网生代”青年的亲身实践,网络文化被赋予了新的定义。
2000年后,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普及,中国逐步迈入信息化时代,文化语境发生了相应变化。在日新月异的信息社会,由长辈向晚辈传授“知识”的模式得到了颠覆。相反,青年成为信息时代的主要建构者,开始对主流文化进行“反哺”。正如文艺批评家葛红兵教授指出的,20世纪最后十年,中国开始从“老年本位”文化向“青年本位”文化转型。
社会的急剧转型,伴随着中国80后的整个成长经历。期间,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媒介文学实践,因与“80后的出场与命名”高度重合,而成为代际文化传播、交流的工具。虽然在一段时间内,以二次元文化为叙事特征的网络文学,难入主流审美视野,但它被视为一种主动对抗的力量,而成为主流审美规训下的“噪音”。至此,网络文学作为一种亚文化开始发展。网络文学作者对神话传说系统(如《诛仙》)、传统历史文化(如《鬼吹灯》)乃至经典文学形象(如《此间的少年》)的挪用与拼贴,并非出于对传统文化的传承这一动机,而是试图剥离这些符号的原始语境,通过重新组合、粘贴的方式,建构一个全新意义上的话语体系。正如费斯克(John Fiske)在解释人们对于破洞牛仔裤的喜爱时表示的,“这是将破洞这一形式‘外置’到被支配者的亚文化当中,继而传递出自己的文化态度。”
网络文学体现了以80后为代表的青年文化实践与主流/父辈文化间的反叛姿态,也变相传递出它与“现实”的紧密联系。而在近10年的网络文化景观中,一种醒目的断裂横亘在现实话语与网络话语之间。新的网络/青年文化实践不仅切断了与现实/传统话语之间的共生关系,而且也积极地创造着一套陌生的语法系统。这一全新景观的创造者,正是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涌入网络空间的90后青年群体。由于缺失前互联网时代的文化记忆,90后青年群体所参与创造的网络文化与传统话语逻辑之间曾产生了巨大的裂隙,这也使得他们成为年长者眼中的另类人群。同时,这一稍显另类的文化诉求,却通过网络技术的媒介赋权逐渐从非主流走向主流,深刻地解构着当下中国的文化景观。
90后是真正拥有“互联网原住民”身份的人群,他们的文化认知及实践大都来自网络而非现实场域,即由二次元符码所构筑的网络文化。在网文作品《微微一笑很倾城》中,主人公拥有在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之间随意穿梭的技能。女主角贝微微是现实生活里的校花兼学霸,在网游世界中是少见的女性高手“芦苇微微”;男主角肖奈在现实中是众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在游戏世界里是排行第一的高手“一笑奈何”。作品中主要人物的设定,与他们在游戏世界中的表现紧密相连。或者说,文本内部的“现实”世界是游戏世界的延伸。这种文化表达,宣告了一种全新文艺形态的形成:这种叙事并非基于现实生成,而是在二次元文化的基础上产生的倒影。如果说曾经的网络文学实践及其二次元叙事特征相较于现实世界是海市蜃楼的话,那么由“网生代”所参与创造的文化景观,则是海市蜃楼的倒影——而这一加装了双重滤镜的文化表达,注定了它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维度断裂。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开始后,“网生代”青年真正掌握了从幻想世界到现实世界的切换按钮,而代表青年审美的“二次元”文化也从“传送门”中蜂拥而至,不断冲击着当下的主流审美习惯:不论是《爵迹》中将真人转码为动画的技术实践,还是当下流行的“表情包”所构筑的基于“二次元”语言的全新语义系统,都在反复提醒着我们,以“网生代”的文化话语为主体的全新文化格局已然形成。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网生代”所建构的全新网络文化景观与现实/传统话语之间的裂隙都是令观察者沮丧的,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年长者(尤以稍微年长的80后群体为最)不惜以简单粗暴的污名,来否认这一全新代际文化的合理性。然而,这一令人焦虑的文化现实的存在,也在召唤着一种全新的观察视角,以探究其文化动力与现实世界的深层联系。网络本身是影响网络文化发展的最大变量,我们在讨论当下青年的网络文化实践时,不应忽视在网络空间形成的巨大资源库,以及“网络原住民”就“地”取材的实践逻辑。(赵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