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新片和不可替代的中国戏曲
李安导演的新片《比利•林恩漫长的中场休息》公映了。这部影片从制作之初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和兴趣,被称为“革命级”的创举。因为它使用了4K/3D/120帧格式, 简单说就是,它会让电影看起来超高清、超逼真、现场感超强。
各方对这部影片的“超关注”,也正说明了现在电影和文学一样,陷入了瓶颈期。制作者渴望通过创新来重现辉煌;观看者则希望能有些新鲜东西,来填满自己已经说不清是过于喧闹还是过于空虚的生活。
可当影片公映后,舆论却陷入了完全没有想到的沉默,因为现实和大家的期待相去太远了。“影片太真实了,能够看清演员的脸、手的每一点细节,所以在观看的时候始终在出戏。”评论界如是说。
一直以为人们在看电影的时候,是希望真实更真实。可这次的事情证明了,原来人们所要的真实是有所边界的。就像女人问男人:“在你眼中我到底有哪些优点、哪些缺点,你必须说真话。”
这个时候,你如果只说优点,她会认为你油嘴滑舌不可靠,可你如果真说出些严重的缺点来试试?
观众就像美女,需要宠,但一定要懂得该如何去宠。
这就又让我想到了中国戏曲,没办法,作为戏曲的忠实拥趸者,我确实觉得它很多地方做到了极致,无法超越。
可以说,中国戏曲是把艺术和现实的关系处理到最完美的艺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不论是昆曲、京剧,还是各个门类的地方戏,戏台上很多人物都是真实的、故事的基础框架是史书中写过或者民间口口相传的。可它们的各种细节又全都是假的。
戏剧中人物的扮相简直可以和中国神话中对天宫的想象,并称为两大神来之笔,自由自在,尽情挥洒浪漫。一个是把凡人们能够想到的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值钱的一股脑堆到了天上;一个是把亲眼见过的、古画上画过的、书中描写过的、自己心里觉着漂亮的、能吸引住人目光的扮相,一股脑堆到了人物身上。
所以戏台上男女众生的模样全无出处,可各个又都精彩漂亮、极符合中国百姓的审美。
还有戏曲中的故事。人物关系都是真实的,但所有细节都是虚构的;全部语言、唱词都是符合普通人群的学识的——符合了今天的普通人,必然就已经不再符合当年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们的真实生活——可它其中蕴含着的所有道理和情意又都是深植于每一个普通人内心的。所以这些虚假的扮相表演出来的完全虚构的故事,带给人的感动和激情却又是最真实的。
还有一点尤其体现在各种地方戏中,戏台上人物的身段和唱腔所表现出来的人物性格,特别符合这一方水土一方人。
越剧温婉清雅,一个心思要百转千回、粤剧辞藻精致,字里行间总是不经意就透出旧日南迁而来的名门望族自带着的文采根底;秦腔高亢泼辣,从不掩盖骨血里的那种悲壮和勇武;评剧活泼率真又不失大气,即使是《秦香莲》,也自有一种自信和雍容。
这也是一种极致的真实。唱词的语言风格和唱腔的高低快慢,是最符合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人的表达习惯的。人物们的行事风格、对人对事的态度,则是最符合当地人的性格和心思的。
所以,随便它戏台上的人物造型如何夸张、故事情节如何超现实,观众们就是听着顺耳、看着顺心。
上周去江南待了几天,临走前一天,坐在太湖边,我突然打开手机播放器,放起了新凤霞老师的《花为媒》,清脆利落的唱腔把身边的人们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没事儿,听南方话听多了,缓缓。”我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悠悠地答。
“这样的好姑娘是几世修”,“让你好好把花儿瞧”,“送君玫瑰君莫笑”,“庄庄重重行了大礼我们送入洞房”……
熟悉这出戏的人都能明白,只要听过几遍之后,这里面每一句唱腔就都能哼唱出来、并且自然而然就在脑海中配上了身段和动作。
可那一刻,当我坐在美如画卷的太湖边,眼前也有花木亭台,可我就是想象不出,张五可在这处花园中,对着王俊卿展现自己的美貌和风采。
一部完全虚构的戏剧真实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同真实的地域和民风不可分割。
所以,艺术作品需要真实,但真实的魅力确实不来自于技术和技巧,而来自于能否承载起观众心中最真实的血脉和情感。(聂昱冰)